人性中不变的贪婪和恐惧，让市场变得极其健忘。沉寂了不过4年，曾给投资者带来巨大伤痛的卷土重来。
文 ✎ 许芸
编辑 ✎ 陈晓
年后疯牛行情下，一度销声匿迹的场外忽然又火了起来。
各大社交平台上，广告活跃。市界随机进入几个股票QQ群，接近2000人的群里，时常有投资者询问哪个平台靠谱。公司的招商广告则是24小时不知疲倦地刷屏，充斥着“自有账户，驴年马月才翻倍。账户，说翻倍就翻倍”等颇具诱惑力的话语。
人性中不变的贪婪和恐惧，让市场变得极其健忘。沉寂了不过4年，曾给投资者带来巨大伤痛的卷土重来。
01听说有需求，北京一家线下公司业务员何念很兴奋，他热情地邀请市界去公司实地考察。
“上午我们实在太忙了，要不你下午3点收盘后再来公司吧！”几经周折，何念终于确定了见面时间。
但因何念“临时有事”，一直到下午5点，市界才终于在北京市朝阳区某独栋写字楼内，见到了何念和他的上级张永华。“这段时间太忙了，周日才能休息一下。”
在寸土寸金的望京，何念所在的公司租了3间办公室，占据楼层的一半面积，专门隔出一间VIP接待室接待过千万的大客户。
市界注意到，前台接待登记单上显示约一个星期内的访客，来面试的人很多。在市界之前，当天已有约4人来面试销售等岗位。张永华告诉市界，计划在外地再开一个分公司，“办公室已经买好了。”
平台不同，但忙碌类似。
“公司说的是双休，但实际只休1天。”成都一家线上平台的业务员王贵兴告诉市界，现在市场好点，加班更是常态，常常深夜还要回复客户的咨询。
为了完成业绩拿到提成，周末股市不交易时，业务员也不能闲着，要到处找客户，并将公司分析的下周大盘可能性反馈给已有客户。“有的客户做一个月就不做了，我们怎么拿提成嘛！”王贵兴显得有些无奈。
王贵兴告诉市界，公司光是业务员就有一百多个，一天的入金量（投资者本金）超过500万元。
这样的火爆场景让人仿佛回到2015年。
，老股民并不陌生。2015年大牛市时，处于灰色地带的股票风光无限，无数人疯狂涌入这个“大赌场”。
据监管层排查，2015年的场外主要通过恒生公司HOMS系统、上海铭创、同花顺系统接入证券公司进行，接入的客户资产规模合计近5000亿元，仅HOMS系统就有约4400亿元。
▵ 2015年8月，北京，一行人从“股票配制 抵押贷款”招牌下经过
因为A股市场出现罕见的大幅波动，当年5月起，证监会多次警示场外的危害性，并展开了全面清查，加上市场转熊，场外在七八月份以后急剧降温，逐渐销声匿迹。
2016年，证监会对十多家券商以及中介机构开出了罚单，恒生网络、同花顺、铭创公司三家网络公司被定性为非法经营证券业务，恒生网络被处罚约3.296亿元，同花顺被处罚约653万元，铭创被处罚约2848万元。浙江丰范和杭州米云两家公司则分别被处罚3638万元和4648万元。
这轮罚款还没缴齐，竟又悄然迎来了春天。
02“行情这么好，为什么不赌一把？”
虽然监管层不断警示场外风险，但在暴利的诱惑下，还是有投资者不顾一切地冲进场去。“95后”投资者孙离就是其中之一。
孙离对这轮行情很有信心，他只是担心碰到不透明的公司，被卷钱跑路。“我用的平台是朋友介绍的，但在网上信息很少，到处都找不到地方可以下载，一开始我也担心钱取不出来被朋友骗了。后来我觉得自己多虑了。”
3月8日，孙离第一次使用炒股，用10倍杠杆10万元，买的是知名妖股东方通信。当天，东方通信跌停收场。
“开盘过后半个小时赚了三四千，结果尾盘暴跌砸盘，亏了三千多。”孙离告诉市界，在之前他在东方通信收了3个涨停。
幸运的是，孙离并未全仓买入，没有在第一天就把本金赔光。
孙离有些后悔，但后悔的不是本身，而是后悔没有早点，“要是吃到3个涨停多好。”
事与愿违，3月11日东方通信再度跌停。由此推算，孙离本金亏损已接近平仓线。
连收跌停并未让孙离放弃，他和朋友轮番试验、寻找又好用管理费又便宜，还能提现的平台。孙离试验平台是否靠谱的方式也比较简单，看网上信息、下载量是否多，并充值100元用体验金炒股，看能不能提现。
对于监管部门关于风险的提醒，他显然并未放在心上。
孙离最终赌输了。3月14日，东方通信全天涨幅5.33%，但早盘的低开让孙离惨遭平仓。
孙离前期已基本是满仓投入股市，这次本金不大，但亏损还是让他陷入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由于加了2至10倍的杠杆，变成了一个高风险游戏，就像炒期货一样，看对方向也未必赢，行情中一个小波浪就可能把投资者干翻。
03为了让投资者“上船”，平台推出五花八门的营销活动，提供的杠杆倍数极尽诱惑，线上平台尤甚。
市界随机查询十多个线上平台发现，根据投资者本金大小不同，杠杆也不尽相同，但10倍最高杠杆几乎是标配。“秒到账”“十分钟到账”成为不少平台宣传资金雄厚的噱头。
一般平台最高可以配到2000万元，但也有平台宣称，可以5000万元。
平台的激烈竞争体现在起配金额上，就是“大小通吃”，投资门槛之低令人咂舌。
市界与多家公司的业务员交流了解到，他们的起配门槛一般在2000-3000元。但在一些线上平台，起配金额低至500元甚至100元，100元最低可以配2倍杠杆，加上本金后总操盘资金只有300元。
为了吸引用户，平台推出类似“大酬宾”活动，免费体验几乎成为平台标配。
投资者只要充值100元-200元不等的本金，就可以体验2000元、3000元甚至更高金额的操盘资金，操盘时长一般在1-2个交易日，且无需支付利息，平台称“盈利全归您，亏损我承担。”
更有平台大方开启“送钱模式”，宣称“只要注册就可以送888大礼包”“注册可以送8888元操盘金，会员存送100%操盘金”“新用户注册并实名认证后可以领5000元实盘基金”……有平台称，累计已送出实盘资金57.09亿元以上，目前这一数字还在增加。
还有平台会在客户金额达到一定量后，配备“老师”指导客户买股。
平台之间看似都是同质化竞争，躺着赚钱，但其实也有各自的盈利模式。
利息是常规收入，一般要求提前和本金一起打入公司账户。为了回避监管风险，公司一般称利息为管理费或服务费。
按天策略、按月策略基本是平台标配，平台不同，收取的利息也不尽相同。通常期限越长，利率越低；同等时长下，杠杆越高，利率越高。
股票利息一般为月息1.5%-3%，折算为年化利率为18%-36%。投资者如果按天或按周，那利息要高的多，多者年化利率能接近100%，堪比今年央视“3·15”晚会曝光的高息网络贷款。
除了利息，公司赚钱的另一个秘密武器是股票交易中的佣金差。
北京一家平台的业务员陈伟告诉市界，他们公司的“互惠策略”10万元15天起做，可以免除利息。
免息不等于免费。陈伟告诉市界，互惠策略下，公司是收取客户盈利的一成作为报酬。如果投资者亏损了，公司不收取任何费用。“我们也是对接到市场去的，没什么亏不亏的。”
也就相当于，投资者可以免费用别人的钱去“练手”？这种天下掉馅饼的好事真的会存在吗？
公司显然不会做“活雷锋”，蹊跷在高佣金上。陈伟告诉市界，公司的所有交易费用按千分之四收取，并表示“一点都不高”。
实际上，目前部分券商的佣金已经降到了万分之二，一些资金量大的甚至可以降到更低。按1000万元的成交额计算，券商实收2000元交易佣金，但公司却要按40000元收，利润空间非常大。
如果公司给投资者用的是有分仓功能的交易软件，可以在交易中直接扣掉高额的佣金。如果公司采取出借私人账户的方式，就会让券商为自己的个人账户定一个高佣金，然后找券商返佣。
04处于地下的场外，信息披露并不透明，虚假宣传普遍存在，有的平台，甚至未写明所属公司。
市界随机选取7家线上平台，通过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查询其背后公司主体经营信息发现，其中4家都曾因“通过登记的住所或者经营场所无法联系”被工商部门列入经营异常名录。
部分公司狡兔三窟，注册了大量平台，一有风吹草动就换马甲。市界发现，深圳市简信达实业有限公司持有牛弘运营主体深圳市星雷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星雷科技”）99%股权，同时旗下还有平台简。
牛弘可谓问题多多，不仅存在多域名跳转的情况，网站时常崩溃，还涉嫌虚假宣传。
牛弘自称曾入选“2019胡润新金融50强”，并在官网披露了榜单和奖牌图片，但市界在官方榜单上并没有发现其身影。在百度搜索牛弘，首页出现其与红杉资本集团融资20亿元完成签约仪式的报道，并配有签约现场图，但星雷科技股东中并没有红杉资本。
虚假宣传只是毛毛雨，如今，平台林立，诈骗陷阱防不胜防。
目前，账户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公司找个人开具的股票账户；另外一种是类似恒生HOMS系统的分仓系统，可以将一个账户拆分成母账户和若干子账户，投资者通过子账户进行交易。
分仓系统又分为实盘和虚拟盘，实盘的子账户可以通过系统对接母账户，实现真实交易，但这种模式被监管禁止，基本都是公司悄悄在做；虚拟盘看似在交易，实质根本没有连接到券商，只是在公司内部进行对赌。
如果投资者不幸在虚拟盘成交，那就意味着，投资者不但花了高额利息、交易费，亏损的钱其实也是被公司赚走了，而盈利后钱能不能拿到，还得两说。
在中，公司作为放款方，往往占据强势地位。
一般来说，的流程是：投资者和公司约定好杠杆和利息，先行将本金和利息支付给公司，公司再将含有资金的账户分配给投资者使用。
张永华告诉市界，如果是网上签订合同，双方谈好条款签好合同后，投资者需要把本金+利息先打到公司账上。收到款后，公司才会给投资者开账户，并把合同的原件给投资者发过去。
这也意味着，风险全部被转嫁到投资者身上。如果一旦选择的平台不靠谱，投资者在付出本金的那一刻，就面临全部失去的风险，且很难维权。
投资者与公司之间的纠纷不少，网络上，关于“xx平台诈骗”的消息屡见不鲜。
052015年的监管风暴，让股票从灰色地带变成了“黑色地带”。如今，风又起，各个平台为了躲避监管，也是各出奇招。
恒生HOMS、上海铭创等分仓“神器”被禁，但也有一些小公司悄悄提供类似服务。
为公司做系统开发的田飞告诉市界，现在类似恒生HOMS的分仓系统仍然可以做，他们现在只接熟人的单，不熟悉的一概不接。为了更好地规避监管排查，田飞一般建议客户将账户整体规模控制在2000万元以内，单个子账户的规模不要超过500万元。
不少公司则直接找员工或亲戚朋友开具真实账户，再将账户给人使用，监管监控更加困难。
为了彻底躲避监管，一些公司干脆把账户放在了香港。
有业内人士对市界表示，香港监管更为宽松，中国证监会鞭长莫及，于是公司在香港券商开户，客户后，通过沪港股或深港通“资金北上”买入内地股票。
尽管一路小心行事，场外沉渣泛起并越演越烈，还是引起监管层警觉。
2月25日，证监会新闻发言人针对场外报道增多，要求券商严格执行经纪业务及融资融券客户适当性管理，加强异常交易监控。
3月18日，内蒙古证监局通告，西部证券包头钢铁大街证券营业部负责人刘某在任职期间，不落实证监会关于账户实名制的监管要求，组织账户出借及活动，并为双方提供担保，扰乱证券市场秩序，被要求免除职务。
同日，浙江证监局公告称首创证券杭州文二路证券营业部负责人金炜棋，违规为其他证券公司客户与他人之间的融资以及出借证券账户提供中介或其他便利，被证监局认定为不适当人选。
风声越来越紧，这对公司震动很大，但很多公司并不想放弃。
在成都做线上的王贵兴坦言，最近客户咨询排查场外风险的确实增多了。但他认为，公司是正规平台，排查后，不正规的平台越来越少，对公司是好消息。
在上海做线下的孔森奇看来，目前线下的，是点对点模式，民间借贷性质，签的是借贷合同，不属于证监会职能范围，也不存在所谓的合法不合法问题。
上一轮牛市生于杠杆，也死于杠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投资者和公司似乎已经忘掉了之前的伤痛。
当牛市潮水再次退去，谁来买单？
（文中何念、张永华、王贵兴、孙离、陈伟、田飞、孔森奇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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